兩千年前,莊子于《徐無鬼》中留下玄機:"以目視目,以耳聽耳,以心復心"。這十三字如古琴清響,叩問著生命本真——當目返觀照之本,耳復聽聞之性,心歸虛明之境,文明所掩的本然,便如松濤穿林,竹露滴響,在時光深處漸漸明晰。
人類的感官原是天地賦予的鏡鑒,卻在欲念中蒙塵。《列子》有云:海上之人與鷗鳥相戲,心無機巧則群鳥翔集;一朝萌捕念,鷗鳥便高翔不落。今人之目,何嘗不是困于五色之障?執美顏以飾貌,迷華服以炫俗,視域淪為欲望的櫥窗;人之耳,溺于信息繭房,喜聞諛辭而厭清音,聽道竟成偏見的回響。莊子所言"以目視目",非閉目絕視,而是卸去貪著之累——如陶潛東籬采菊,抬眼即見南山凝翠,云氣氤氳中盡是自然真意;蘇軾赤壁泛舟,側耳但聞江流嗚咽,水月相照里全是天地清音。此時的目與耳,如未琢之玉,照見萬物本貌,接納世界的原初饋贈。
比感官更易迷失的,是被智巧桎梏的心靈。《道德經》謂"心使氣曰強",當心機叢生,便如鏡覆塵灰,難映本真。莊子"斷鶴續鳧"之喻,道破人間迷執:截鶴脛以補鳧足,強分短長,終傷物性。人心亦然,以功名刻度丈量生命,用是非框架剪裁世界,本然之心便在計算中扭曲。真正的"復心",是顏回"心齋"時的虛室生白,是莊周夢蝶后的物我兩忘,是嬰兒般的赤子之心——不執善惡,不別美丑,如明鏡懸空,物來則應,過去不留。《清靜經》說"人心好靜,而欲牽之",唯有剝落層層執念,方能見得心體如澄潭,映日月而不眩,照山河而不濁。
在技術織就的密網里,莊子的智慧愈發清亮。當我們沉迷短視頻的碎片狂歡,困于算法編織的信息牢籠,心已隨物逐流,失卻了停泊的港灣。幸而生命里總有返照的瞬間:春晨推窗,聽乳燕初啼劃破寂靜,看朝露在草葉上滾成珍珠;秋夜漫步,任月光漫過衣襟,聽落葉在石階上敲出清響。此時的目與耳,卸下了文明的重負,心亦擺脫了機巧的驅馳,在"無用"的時光里,遇見最本真的自己。就像《黃帝陰符經》所言"機在目",當感官回歸純粹,心靈便獲得了覺醒的契機。
若想踐行此道,不必求諸高遠,只需在日常中留幾分"疏狂":食時忘器,細品粳米的稻香、菜根的清冽;行時忘履,感受泥土的軟硬、風絲的涼暖;靜時忘思,任呼吸如游絲般漫過胸腔,看念頭如浮云自聚自散。這些看似尋常的舉動,實則是對生命的深情返照——讓目不再為五色所迷,耳不為五音所亂,心不為五欲所困。當我們以這樣的姿態面對世界,便會發現:朝暉夕霞,原是天地的無心妙筆;松風澗水,皆是自然的現成清音。
"以目視目,以耳聽耳,以心復心",此中真意,不在遠離人間,而在返璞歸素。如流水任器方圓,卻不失澄明本性;似白云隨風聚散,仍保有輕盈本真。當我們在目之所及處見天地大美,在耳之所聞處聽自然真韻,在心之所悟處遇本然之我,便懂得:最美的風景,不在他方,而在洗凈塵埃的眼底;最真的自己,不在他求,而在褪去執迷的心中。這或許就是莊子留給世人的啟示——在感官的純粹中照見世界,在心靈的虛靜中回歸本然,如此,方能于人間煙火里,守住一份不沾塵埃的清澈。
